靳寶
“富貴盈溢,未有能終者。吾非不喜榮勢者,天道惡滿而好謙,前世貴戚皆明戒也。”
東漢外戚、名臣樊宏,是光武帝劉秀的舅舅。他常常告誡兒子們說:“富貴盈溢,未有能終者。吾非不喜榮勢者,天道惡滿而好謙,前世貴戚皆明戒也。”樊宏總結了歷史與自身人生經驗,得出這樣一個認識:凡一味追求財富,且炫富驕富的人家,沒有幾個能有好的人生結局﹔人並非不喜歡榮華權勢,但天理惡驕滿而好謙恭﹔從前那些貴戚們的下場,就是明顯的警戒。這份《誡子言》,是教育晚輩做人要嚴於律己,謙恭謹慎,簡約節欲,不要太過張揚驕滿,也不要無止境地貪圖祿位。《后漢書·樊宏陰識列傳》評價他“為人謙柔畏慎,不求苟進”,說的是樊宏雖身為貴戚,為人卻謙恭和順、謹慎戒懼,從不苟且取進、以不正當的手段謀取功名利祿。
樊宏的人生觀與其家風熏陶分不開。從他的父親樊重開始,這一家族就樹立了謙恭正直、嚴於律己、寬以待人、溫厚且有法度的家風傳統。他不僅要求子孫人人嚴格要求自我,遵紀行禮,而且希望他們禮儀恩德行於鄉裡,賑濟贍養族人,鄉鄰間其樂融融,和諧共處。有一次,外孫何氏兄弟爭財,樊重為此感到羞恥,於是分了二頃田給他們,平息了這場糾紛,此舉在當地被傳為美談。臨去世前,樊重留下遺囑,要求家人焚燒掉借貸者的憑據,曾經借債樊家的人聽說了此事,都很慚愧,爭相前往樊家償還債務,而樊宏兄弟遵從父親的遺囑,始終不肯接受。這樣的行為,被后世史家譽為“君子之富”,而且指出其對治國理政也是有所裨益的,即“分地以用天道,實廩以崇禮節,取諸理化,則亦可以施於政也”。
王莽末年,社會動蕩不安,樊宏與族人筑營自守,保護了一方百姓。光武帝即位后,拜他為光祿大夫,位高權重,樊宏仍然秉承嚴於律己的家風傳統,堅持“不求苟進”的做官原則,嚴格要求自己,不以不正當手段謀取功名利祿。每逢朝會,他總是提前到達,聽候皇上召喚。上書陳述應辦的事情及其得失,總是親手書寫。客觀講,樊宏作為國舅,位居顯貴,能夠做到這些,實屬難得。
正因如此,光武帝很尊重他。樊宏病重,光武帝親自前往探視,並留宿於樊宏家,問他還有什麼要求。樊宏說:“無功享食大國,誠恐子孫不能保全厚恩,令臣魂神慚負黃泉,願還壽張,食小鄉亭。”意思是說,無功卻享受大國的封地,實在擔心子孫不能保全陛下的大恩,讓臣黃泉之下難以心安,希望歸還壽張,改換小鄉亭作封地。樊宏臨終前,囑咐大家喪事要從簡,任何陪葬品都不能用。樊宏的這種嚴於律己的為官之風、溫厚節欲的生活之道,深深影響了樊氏家族,史載“宗族染其化,未嘗犯法”。
樊宏的長子樊鯈,秉承了謹慎簡約的家風,是東漢時期著名儒士,時稱“樊侯學”。他廣收門徒,從不參與外戚專權。明帝初,被授予長水校尉,與公卿共同制定東漢郊祠禮儀,訂正五經,積極推薦名儒入朝為官。早在建武時期,國家法治鬆弛,諸王各自招攬賓客,形成諸多勢力集團對抗中央。樊鯈為顯世貴戚,大家無不爭相拉攏他。而樊鯈在父親的教導和影響下,性情溫厚清靜,“無所交結”,從不參與任何一方,隻一心踏實為國家效力。
樊鯈還時常提醒家族兄弟銘記家訓。有一次,樊鯈弟弟樊鮪為他的兒子向楚王劉英女兒求婚,樊鯈聽說后前往勸阻道:“建武時,吾家並受榮寵,一宗五侯。時特進一言,女可以配王,男可以尚主,但以貴寵過盛,即為禍患,故不為也。”這是樊鯈以樊氏家訓告誡兄弟,要簡約節欲,不能過分追求榮耀富貴,否則就會成為禍患。可惜樊鮪沒有聽從哥哥的勸誡。后來楚王劉英事發,漢明帝追念樊鯈謹慎溫厚,當時曾積極阻止這一婚事,才沒有追究樊氏家族的責任。
永平二年,廣陵王劉荊犯了罪,皇帝下令讓樊鯈等人審理此案。根據審理結果,他們奏請誅殺廣陵王。皇帝為此大怒。樊鯈不動聲色地說道:天下乃高帝所建立的天下,並非陛下一人的天下。依《春秋》之義,“君親無將,將而誅焉”,即使國君的親屬犯了謀反等死罪,也要將其處死。陛下應以國法為重,不能以情代法。明帝隻好嘆息作罷。
永平十年,樊鯈去世。明帝派身邊的小黃門張音來問有沒有留下什麼遺言,結果發現有兩份未上報的奏折。一是,有一縣丟失了一批官錢,地方官吏為了推卸責任,嫁禍於他人,並趁機巧取豪奪,因此而獲罪被處死流放的很多。二是,有一個郡每年給朝廷進貢醇酒、甘糖之類,動輒擾民,吏役們從中謀利。樊鯈十分痛恨這些為官不仁、謀取私利的行徑,一並要奏明皇上徹查整治,隻因病重沒來得及上報。明帝看后,立即下詔查辦這兩件事。
《孟子·盡心下》說:“養心莫善於寡欲。其為人也寡欲,雖有不存焉者,寡矣﹔其為人也多欲,雖有存焉者,寡矣。”修養內心的最好方法就是減少欲望。如果一個人欲望很少,即使有時失去本心,即天生的善性,那也是很少的﹔如果一個人欲望很多,即使本心存在,那也是不多的。孟子在這裡強調了節欲對於人身心修養的重要意義。樊氏家訓的故事,在節欲修身、清心為官、嚴於律己方面為我們提供了歷史啟示。
卜憲群點評
“滿招損,謙受益”是古人一句修身養性的格言,被認為是數千年來中國人做人做事應當遵循的一個准則。這句話意在說明,一個人如果驕傲自滿,不知己極,必會帶來災禍﹔謙虛謹慎,虛懷若谷,則能從中收獲無窮的益處。一個人貴了還想貴,富了還想富,讓欲望吞噬了理智,讓浮華遮住了雙眼,必然好大喜功,攀炎附勢,狂妄自傲,不遵法度,不守規矩,剛愎自用,目空一切,不擇手段地追求功名富貴,最后無不身敗而名裂。
自古以來,上自帝王,下至貴戚顯臣,乃至普通人,因此而喪國、喪族、喪家、喪身者不計其數。相反,戰戰兢兢,如履薄冰,居安思危,忠厚簡朴,禮賢下士,遵紀守規,家國族身才能長久綿延。被稱為中國第一豪族的琅琊王氏,綿延漢唐數百年,人才輩出,歷任宰相者就近百人。東晉書法家王羲之,南宋名相王淮都是王氏之后。南朝劉宋時期的王微就以“止足為貴”“持盈畏滿”來概括其家風,說明王氏長久不衰的道理。其實,這樣的道理在老子那裡就已經有許多表述了,如“持而盈之,不如其已。揣而銳之,不可長保。金玉滿堂,莫之能守。富貴而驕,自遺其咎”“是以聖人去甚,去奢,去泰”“甚愛必大費,多藏必厚亡”……生活在兩漢之際的樊宏,目睹了西漢后期的外戚權臣們的驕橫與滅亡,這個歷史教訓也自然是要吸取的。
今天我們考量樊宏“謙柔畏慎,不求苟進”的作風,不是說在工作中不思進取,明哲保身,而應當嚴於律己,在利益面前清心寡欲,以積極進取的心態把智慧和力量奉獻給黨和國家,奉獻給人民。
卜憲群: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
(中國紀檢監察雜志提供)